文邑｜群

棒球之於他，好像不是只有好玩而已

我從小就挺喜歡運動的，我覺得打球很好玩，無論是棒球、躲避球、籃球、排球，我都挺喜歡的。我想我會覺得打球好玩，應該和成就感脫不了干係，畢竟多數的運動都有身高優勢這回事，這讓我在生理女中佔盡優勢。

不過，我想我們家的運動細胞應該是真的不錯，我妹跳芭蕾舞跳了十多年、國中還參加過全中運大隊接力；至於我哥呢，從小就是個好動的孩子，我會接觸這些球類運動也都和他脫不了干係，比如說他想打籃球，就勢必要有個撿球的，他想打棒球，就勢必要有個捕手給他丟。以前爸媽老說我們兄妹好動，所以給我們報名了許多運動的才藝班，說要消耗我們的體力，我們也就常常這樣汗流浹背地回家，覺得打球挺好玩的。直到棒球。

我發現他除了晚上拖著我到騎樓投捕練習，還會自己找時間到學校找面牆練習丟擲，他交識了一群朋友，可以玩起小型的投打練習，甚至拜了班上的同學作師父，花了越來越多時間在棒球上。我持續使著蠻力丟出最快的直球，但他卻開始鑽研該怎麼投出變化球、指叉球，該如何配球，該如何誘使打者揮空，他開始作一些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，只為了讓球技進步。

當然，對我來說最震撼的，莫過於他會在吃飯時間認真地看中華職棒的賽事，居然不看兩津勘吉。

我漸漸發現，棒球之於我哥，好像不是只有好玩而已。

沒多久，學校的棒球隊教練找上了他，說要他進隊上訓練。但被爸媽一口回絕了，甚至斥責了我哥。

「台灣也才出一個王建民！」那些日子家裡天天都聽得到這句話，彷彿就是這句話塞滿了整個家，才讓家裡的氣氛那樣壅擠、窒息。「書不好好念，搞什麼！」「你以為你能打棒球一輩子嗎？」「有什麼用！」「你先考上羅高再說啦！」「整天只想著玩！」「進球隊的都是不讀書的啦！」「你進去就會被帶壞！」「不准出門！」

「打球不能當飯吃啦！」

我那時就納悶，為什麼要罵他呢？他只是比較喜歡棒球啊！他只是比較會打棒球啊！

難不成，我哥是因為，他資質太好被罵？怎麼就沒有聽過有人太會念書被罵？

所以我是因為我幸運，剛好喜歡上大家准許我喜歡的東西嗎？為什麼我的喜惡還要別人准許？我完全不敢想像有人逼著我喜歡跳舞或裁縫，但我這才發現，有那樣多的人被逼著喜歡念書。而我甚至也不敢篤定的說自己喜歡念書，至少我不可能像我哥喜歡棒球一樣喜歡讀書，我這樣亦步亦趨，但我卻不用受任何責備。我聽過我媽媽趁著我爸不在，接近歇斯底里地和我哥吼著：「我拜託你不要再鬧了，打球不能當飯吃啦！」

難道他們就只在乎吃飯嗎？難道我們就真的這麼會餓死嗎？難道多去打一個下午的球，就會餓死嗎？更何況，他們壓在我們身上的那些，根本不是只要我們作個吃得飽的人而已啊！那他們到底要我們作什麼呢？

「無論做什麼，都不會是作我們自己。」那時的我對著整個世界完全不敢抱任何一丁點的期待，畢竟那時我的世界就那麼丁點大，而我親眼見證了一場殘忍的謀殺，更可怕的是這是一場以愛之名的謀殺。

我細細地想著自己的成長歷程，想著自己是怎麼這樣成為漏網之魚，怎麼在這個並不期待我們認識自己的體制下倖存，後來我發現了！因為我狡猾，我拿著成績單換來了自由，我拿著成績單上的分數換來了補習遲到、狂喝思樂冰、對師長沒大沒小的權利，因為我狡猾。我明明看見了什麼，但我不去想、不去說，好幾年下來，我就作個怨天尤人的倖存者，心裏甚至有點沾沾自喜——「呵，我能存活也是因為我夠努力。」

也許現實會逼你在讀書和打球間選一個，但我不會

後來進入了人文學院、接觸了人文教育以後，認真思考了許多事，也在和自己相處的過程中，站在這個幾乎陌生的自己面前，深刻地希望過——「我真想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啊！」

每每要作重大選擇時，總是可以看到大家的焦慮，選大學時是，出社會時是，找對象時是，甚至連點餐也是！我們和自己相處了幾十年了，怎麼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麼、想要什麼呢？

經過一段時間破釜沉舟的認識自己，我發現了什麼才是教育的意義。教育是教我們一些活著的事，它讓我們更好活下來、也讓我們活得更好；然而，很多人把教育誤解成了倚老賣老。教育是教我們生活，並不是因為你在這世界呼吸得比較久你就有了說教的權利，倘若你沒有認真去活過，那麼你不過也是沾染了更多的髒污而已，你並沒有辦法教我們、教純淨的心靈，該如何在這個世界自處，該如何面對生活、面對生命。

的確，世界很殘酷，這個社會很殘酷，的確是活得越久就看見越多現實的黑暗。然而，知道世界很黑暗這件事，並不是教育的本意。獲取資訊、得到知識，確實是教育的一環沒錯，然而，它並不是最重要的事——

在我們知道了現實「是什麼」樣子、知道了社會「為什麼」這樣，最重要的是第三步，我們必須學習一輩子的第三步——「然後呢？」

然後呢，我們要作什麼？我們要擺爛嗎？我們要選擇嗎？我們要得過且過嗎？我們要亦步亦趨嗎？我們要放手一搏嗎？

也許現實會逼你在讀書和運動間選一個，但教育不會。教育讓你知道自己究竟該走哪條路，教育要你為自己的選擇負起責任，教育要你知道你自己是誰，無論你喜不喜歡、無論容不容易。

也因此，我秉持著這樣的心回來開書店、作教育，我要和每個學生、每個純淨的心靈，甚至是過去的我哥說：

「我要作一個，不會逼你作選擇的大人。我要作一個，陪你長大、陪你選擇、陪你受傷、陪你成就的大人。」

「我永遠以你為榮。」